Sunday, May 12, 2019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在這個世界裡,一切都預先被原諒了,也因此,一切都被厚顏無恥地允許了。

他責怪自己,因為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個真正的男人會立刻採取行動,可他卻猶豫不決,因此剝奪了自己生命中最美麗的時刻(跪在那年輕女人的床頭,確信自己在她死後也活不下去)的一切意義。

人永遠都無法得知自己該去企求什麼,因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既不能拿生命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來世改正什麼。

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檢證哪一個決定是對的,因為任何比較都不存在。一切都是說來就來,轉眼就經歷了第一次,沒有準備的餘地。就像一個演員走上舞台,卻從來不曾排練。如果生命的第一次排練已然是生命本身,那麼生命能有什麼價值?

托馬斯反覆說著這句德國諺語:Einmal ist keinmal,一次算不得數,一次就是從來沒有。只能活一次,就像是完全不曾活過。

隱喻是一種危險的東西。我們不能拿隱喻鬧著玩。愛情有可能就誕生於一則隱喻。

只有不帶溫情的關係,任何一方都不擅自剝奪另一方生命與自由的權利,如此才能給兩人帶來快樂。

跟女人做愛是一種感情,跟女人睡覺又是另一種,兩種感情不僅不同,而且幾乎是對立的。愛情的展現不是透過做愛的慾望(這慾望投注在無數女人的身上),而是透過同眠共枕的慾望(這慾望只關係到一個女人)。

沒有任何東西比同情更沉重。即便是我們自己的痛苦,也比不上和別人一起感受的痛苦來得沉重,比不上為了別人而痛苦、代替別人忍受痛苦來得沉重,更比不上經過想像而放大,在千百個回聲裡延續蕩漾的痛苦來得沉重。

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背負著自己的命運。

在物理實驗課上,任何一個中學生都可以做實驗來驗證科學假設的真實性。可是生命只有一次,所以人完全不可能能透過實驗來驗證假設,於是,人永遠也無法得知他聽憑感情行事究竟是對是錯。

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其實特麗莎會鍾情於他而不是他的朋友Z,完全是因為偶然。在她對托馬斯已然實現的愛情之外,在可能事物的國度裡,還有無數尚未實現的愛情,對象是其他男人。
沒有人會相信,我們生命中的愛情是某種輕飄飄的東西,是某種沒有任何重量的東西;我們總是想像我們的愛情是愛情應該有的模樣;沒有愛情,我們的生命也不再是我們的生命了。我們總是讓自己相信,憂愁鬱悶披頭散髮的貝多芬親自為我們偉大的愛情演奏著他的『Es muss sein!非如此不可!』。

一個事件的成立所倚賴的偶然越多,這事件不是就更重要而且意義也更深遠嗎?
只有偶然,才會像要告訴我們什麼事那樣出現。那些必然發生的、預料之中的、日日重複的事,都是無聲的。只有偶然是會說話的。人們試著要在其中讀出東西,就像吉普賽人讀著杯底咖啡渣繪成的圖形。

偶然自有其魔力,必然性則沒有。要讓一份戀情不被人遺忘,種種的偶然必須從一開始就匯聚在這戀情裡,宛如鳥兒停棲在阿西西的聖方濟的肩上。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裡,漫天鋪地到處都是偶然,說得精確些,人、事之間的意外相遇處處可見,這種相遇我們稱之為巧合。兩個意想不到的事件同時發生就是巧合,他們兩人的相遇也是巧合。巧合的數量無限多,發生的時候完全不會被察覺。如果不是托馬斯,而是街角的屠夫跑來坐在酒吧裡,那麼特麗莎就不會注意到收音機奏著貝多芬了(儘管貝多芬與屠夫的相遇也算是一個奇怪的巧合)。但是萌發中的愛情卻讓她對美的感受變敏銳了,她永遠也忘不了這段音樂。她每次聽到這段音樂,就會再感動一次。這段音樂出現的那一刻,發生在她周遭的一切都沐浴在音樂的光輝裡,一切都是美的。

人類生命的構成就像是樂譜。人,在美的感受力的導引下,把意外發生的事件變成即將寫進他生命樂譜上的一個動機。他會再回到這個動機上,重複這個動機,修改這個動機,發展這個動機,就像作曲家處理奏鳴曲的主題一樣。安娜其實可以用完全不同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是車站與死亡的這個動機,這個與愛情的萌發相繫、令人無法忘懷的動機,在安娜絕望的時刻以陰暗的美引誘著她。人,不知不覺地,依循美的法則譜寫了生命,直至絕望最深沉的時刻。

所以我們不能指責小說被種種偶然的神祕相遇所迷惑,不過我們倒是很有理由可以指責,人竟然看不見這些偶然,因此剝奪了自己生命的美的維度。

想要持續不斷『自我提升』的人,總有一天會感到暈眩。暈眩是什麼?害怕跌落嗎?可是我們站在一座欄杆堅實的觀景臺上,有什麼好暈眩的呢?暈眩,並不是害怕跌落。暈眩是空無的聲音,它來自我們的下方,吸引著我們,魅惑著我們;暈眩是想要墜落的欲望,隨之而來的,是我們心懷恐懼的奮力抵抗。

對薩賓娜來說,生活在真實裡,不要對自己也不要對別人說謊,這是不可能的,除非活在沒有公眾的地方。只要有人見證著我們的行動,不管我們願不願意,我們都會或多或少去順應那些盯著我們看的人,於是我們做的事情就沒有一件是真的了。有公眾在場,想到公眾,這就是生活在謊言裡。薩賓娜看不起那種暴露自己所有的隱私,也暴露朋友隱私的文學作品。薩賓娜覺得,失去隱私的人等於失去一切,而自願放棄還樂在其中的人簡直就是怪物。薩賓娜也不覺得愛情躲躲藏藏有什麼痛苦,相反的,那是讓她可以『生活在真實裡』的唯一方法。

至於弗蘭茨,他很確定,公眾領域和私人領域的分離正是一切謊言的源頭:人們私底下是一個樣子,在公開場合的時候又是一個樣子。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米蘭‧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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