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8 作者前言
「據我所知,光憑單單一支鑰匙就想打開一切的鎖,是不可能的事。」
p.30
每逢破逢時分,阿吉洛夫都要進行一些增強準確感的練習:比如,數物件、將物件排列成幾何圖案,或演算數學習題。在天將亮的時刻,一切事物都得以擺脫徹夜糾纏的濃稠陰影,而且可以逐漸收回原來的色澤。但一切事物也只不過跨入一種迷離不明的中界地帶,只稍微顯露一點色彩,因為只有些許晨光浸浴之故。在這種時刻,人最不容易確知這個世界是否真實存在著。阿吉洛夫總是習慣讓自己去面對真實事物的龐然體積,如此他才能投注自己的意志力加以抵抗,在這樣的過程中他才能夠維持他自己的澄明意識。然而,如果他周遭的世界突然消融,變得曖昧模糊,那麼他自己也會身陷要命的暗光裡,無法在一片虛空之中清晰思考或當機立斷。當世界明確時,他可以透過抵抗來證明自己存在;當世界昏昧時,他則會覺得暈眩噁心。有時,他必須耗費極大的力氣才能避免自己完全消跡無蹤。於是,阿吉洛夫每在黎明破時,便開始數數:樹木、枝葉、石頭、長矛、松果,林林總總在他眼前的事物。除了數數,他也會將物件加以排列,組合成方陣或金字塔。他只要投入這種準確度練習,就可以克服他的病徵,削去他的不滿與不安,重新獲得平時的清明安適。
p.31-32
「如果我花上一秒鐘打瞌睡,我反而會心慌意亂。」阿吉洛夫慢慢說道,「事實上我只要睡著一秒鐘,就萬劫不復,永遠不會醒過來。所以我在每一天的每一秒鐘都保持清醒。」
p.46
當故事發生的時候,事物的狀態仍然混淆不清。有些名字、想法、形式和機制雖然存在於語言之中,但我們卻找不不出現實生活中有哪些實存事物可以和這些抽象辭語對應得上;同時,世界上又充斥了許多沒有名字、缺乏特徵的物件、功能與人物。在那個時代,意志力和求生的意念尚不常見,留下生命紀錄的角色無多,對抗既存世界的範例鮮少;許人不在乎地苟活著--可能因為貧困,因為無知,或只因為他們覺得那般生活仍堪忍受--於是他們放開手,讓大半個世界墮入虛空。或許在此同時,稀釋的意志與自我意識也有凝結的一日,轉型為沉澱物,一如本來不可識見的小水粒凝成大片雲朵;然後,這一沉澱物基於某種外來或內發的因素,竟然和某些名字或家族或軍階或職務或法規扣連上了,最後棲息於一具空甲胃裡。
p.72-74
當阿吉洛夫拖行一具屍體時,他思索著:「噢,死屍,你所擁有的,正是我一直求之不得也永遠不會擁有的:你擁有軀體啊。或不該說你擁有軀體,而該說你就是軀體。 偶爾,當我抑鬱時,我突然發覺我多羨慕血肉俱在的人類啊。唉!我可以自稱天之驕子、得天獨厚,雖無肉身更強韌;當然,我最珍視自己超凡的能力。我努力追求表現,務必超越他人:反正,俗人身上的粗鄙、大意、失調以及異味,在我這裡完全找不到。誠然,存活的人總有獨特的行事作風,而我沒有,但我也不在乎。如果活人的奧祕就在一身臭皮囊,我不要也罷。眼前肢解赤裸的死屍,滿坑滿谷,然而對我來說,活人的肉體恐怕更噁心。」
當葛肚魯拖著另一具屍體時,他卻想著:「屍體啊,你痾的屁比我的還臭。我真不懂為什麼每個人都要為你悲傷。你難道喪失了什麼嗎?本來,你是個活蹦亂跳的人;現在,你的動能轉移到蟲豸身上,滋養了牠們。本來,你身上長了指甲和毛;現在,你的身體滲出黏液,滋潤了田裡野草,草身將像你的毛髮一樣蔓長。你將變成野草,乳牛啃食之後你就變成牛奶,不斷轉變下去。屍體兒,你的生命不但沒有比我短,反而比我長,你知道嗎?」
當漢波拖著屍體時,他想的是:「喔,屍體啊,我冒險犯難來到此地,終有一日要像你一樣,遭人揪住腳踝拖行。你的隻眼死不暝目,你低垂的頭顱敲擊上硬石--究竟是何種狂熱欲念驅使我來到這裡?究竟是何種於戰役和情熱的執迷?我想過了,屍體啊,讓我動腦思索的刺激力量,來自你--但我可目睹什麼改變嗎?一點也沒有。對我們生人和你們死者而言,僅存的光陰只是我們在墳墓前排隊的日子。或許我不該浪擲僅存時光,不該荒置我身上的每一元素以及任何潛能:我要為法蘭克人全力以赴;我要擁抱驕傲的布拉妲夢,也要被她擁有。喔,屍體,希望你也曾享有好日子。畢竟對你而言,命運早已顯露底牌;而對我來說,未來仍是未知數。屍體啊,我寧可選擇我的躁動,不要你的寧靜。」
p.80
她相信外表的完美正顯示出內在靈魂的無瑕。
……
如果,有哪個男子死心蹋地跟隨布拉妲夢、以致喪失自制能力,那麼布拉妲夢就會馬上從戀情中出走。
p.81
驅動漢波的力量究竟是他對於布拉妲夢的痴愛,還是他自已對於愛情本身的執迷?他是否只不過需要一點存在的理由,而正巧只有女人可以給他一些苟活的藉口?年輕的男孩躁動,熱戀,懷疑自我,享受歡愉,之後陷於絕望--對他來說,他的女人是真切存活的,只有女人可以證明他的愛戀歷程並非虛妄,是確實存在的。可是女人可以存在,也可能不存在。
p.85-86
「你想要確定什麼事呢?」朶利斯蒙插嘴道。「你想要勳章?軍階?頭銜?還是……這一切都只是假相。武士的盾牌劇滿花紋和箴言,卻不是鐵打的盾牌,而只不過是紙糊的玩具罷了。你只消用根指頭,就可以加以戳破。」
p.86
「戰爭無所謂侵略或防禦,甚至根本沒有意義,」朶利斯蒙說。「戰爭將會持續千秋萬世,沒人會贏,也沒人會輸;我們只能坐在這裡,永遠大眼瞪小眼,廝混下去。世事虛無,我方和敵方已經忘記為何而戰……你聽見青蛙的鳴叫嗎?我們的做為,頂多就像蛙鳴一樣,我們青蛙一般由水中躍至岸上、由岸上跳進水裡,反覆無止……」
p.90-91
書寫者在初動筆時,心裡總有一份熱情。但一段時間之後,書寫者的筆桿就只不過在紙上索然磨擦罷了,沒有任何一滴生命之泉打從筆尖流出。生命在外頭:在窗外,在書寫者身外。似乎,再也沒有人可以把正在構寫的書頁化為可資躲藏的逃逸空間;再也沒有人可以輕打開另一個世界的門窗;再也沒有人可以躍過生命的裂口。
……
書寫的行為根本沒有改善我。只不過耗損了我盲動而缺乏良知的青春。寫下這些不滿的書頁,對我將有何意義?書冊和誓言,比不上一個人既有的價值。要靠書寫來拯救自己的靈魂?任何書寫者都沒有把握啊。人可以進行書寫,只不過靈魂可能早就已經落失。
p.95-96
自開天闢地以來,戰場上發生的事和事後戰士所說的話之間,本來就有所差距--可是,豐功偉業是否果真在戰士的生命中發生過,真的很重要嗎?戰士的權勢、儀態和其本人就是最佳保證,就算流傳的功績未能和事實全然符合,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p.106
漢波喊道,「妳要去哪裡?噢!布拉妲夢在哪裡?我在這裡等妳,我在等妳,而妳竟然一走了之!」他的話裡充滿戀人特有的固執和忿怨,他的意思其實是:「女孩,我在這兒!我心中洋溢愛意,妳怎麼捨得不愛我?怎麼可能會有女孩不想要我,怎可能不愛我,她想要的一切我都能夠付出而且我都願意給!」漢波氣急敗壞,因為他不能忍受自己被人拒絕的事實。他對她的愛變成他對自己的愛,他對自己的愛就是他對她的愛,他的愛可說是給他們兩人的,也可說是並非給他們共享的。
p.111
「我的名字就在旅程的終點。」*阿吉洛夫說著,便揚長而去。
*阿吉洛夫的意思是:他要在旅程中證明他有資格維持騎士頭銜,亦即名字/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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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騎士 Cavaliere Inesistente
作者:伊塔羅‧卡爾維諾 Italo Calvino
譯者:紀大偉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1998年8月
ISBN:957-13-2647-X(平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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