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February 25, 2009

believe in nothing

The greatest threat to children in modern liberal societies is not that they will believe in something too deeply, but that they will believe in nothing very deeply at all.
--Willian Galso

陽光海岸《葉珊》

陽光海岸 葉珊 (楊牧)

我悄悄地離開那海岸。那是一片美麗,光輝的海岸。我走的時候已是深夜,但我走得很慢。我記得一路上我都想著:「我要重來的。」我惦記著你;不只是你,我惦記著你坐在領事館短垣時背後慢慢湧起的夕照,我真希望那時就有一顆星。你髮絲飄搖間是一片草原,但那不是牧羊的。「南方沒有牧場,」我心裏想,「但為什麼一定要有牧場呢?」我真喜歡那兒,看到那一幢幢西歐式的紅房子,我忽然想:「荷蘭人也是值得感謝的。」然後我上了車站,我回頭沒看到你,你大概在暗處,我真後悔沒有好好找你。

那真是一片美麗的海岸。我們第二次去時,渡船已經收班了,泊在小碼頭裏左右擺著。那時正在漲潮,你說,「潮退時,我們可以一直走到當中那個沙灘。」那時正在漲潮,我們坐在纜索上,有一條小划舟點著燈在河口盪著。假如我們向它招手,你說,它就會為我們擺渡。但我不想渡,我喜歡此岸。為甚麼要渡呢?那山腳下一片朦朧,我寧喜歡此岸。

南方的海岸不是光輝的,南方的海岸多雨,我曾去落雨的海岸坐過,有時候一路上抬頭還看得見昏朦的月亮。落雨的時候,碼頭上的人都穿著雨衣,水手都到冰店裏喝啤酒。那時也許有船要出港,但岸上太潮了,不會有人來送行的。更可能的是水手們根本沒有親人,沒有人來送行。他們大概都躲在艙下,吸外國菸,玩橋牌,那是一種很淒涼的事。我這樣想著。雨很大,月亮不見了。潮已經漲夠了,海水淹去了港邊的石階,就在我腳下。我想:為甚麼沒有人來送行呢?他們水手都沒有親人嗎?他們是流浪人嗎?或者因為他們飄泊慣了,別離慣了,親人已經不關心他們了。我真怕港邊的雨,我站在港務大樓下,把手插在雨衣裏,我還要走一段夜路,路上很黑,但我要回去。

假如我也有一片海岸光輝如你的就好了。我又想,那是陽光海岸,在一片山麓下,那是不寂寞的海岸,那兒的路燈小而美,散步的人都吸著菸,有時牽著洋狗,「我們看晚霞去。」在你的小鎮裏,人們沒有憂愁,人們散步不為解悶,而是為了看晚霞。那是陽光海岸,那兒不常下雨。好了,有時下雨吧。但那是渡船收班以後的事,人們躲在家裏,每個人都有一個客廳,有沙發椅,有花瓶的客廳。他們就坐在雨廊下,他們喝茶,而且也吸菸,聽柴可夫斯基的音樂;有時他們很累,那時雨就小了,他們惺忪地站起來,正好看到一個人打傘走過紅牆外,那人也吸著菸,菸頭像夏天的星光,在樹葉間一明一滅。

因為這是陽光海岸,沙灘是白色的,如帶的。人們去沙灘也是為了散步,而且也都吸著菸,有時且牽著洋狗。那兒的貝殼不如我們南方多──你不承認嗎?──因為那兒是陽光海岸。那一次我來到你這小鎮,我來時,陽光正在路當中,照在我臉上。整個小鎮像一個銅火盆,像冬天的末尾。我輕輕地走在石板路上,地上沒有幾片落葉,只有紅紅的鳳凰花。我看到你笑著來,你當戴著草帽,因為這是陽光海岸,這不是南方。若在南方,你當打著傘,或者穿著雨衣,那時你不會笑,你只會遠遠地站在榆樹下,幽怨地看著我,也許你是說,「抱歉,這兒是南方,南方多雨。」但我還是喜歡這些陽光,他們照在石板路上,像花朵,紅紅的,亮亮的,照在你笑著站著的石板路上。

後來我就想到荔枝了,我問你們有沒有一片甜甜的荔枝園,像我們多雨的南方似的,紅牆繞著的荔枝園(當然也有幾個小缺口,好讓兒童們爬進去摘取),你說沒有,因為你住的小鎮正在陽光海岸的當中。所以我說:「讓我們去海岸上吧。」唉,我真喜歡那海岸,我們在領事館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整片海,也可以看到草原,看到草原上那一列西洋風景畫似的樹。草原外是高爾夫球場,假如是牧場就好了。那時開始,不只我們多雨的南方沒有牧場,你們陽光海岸也沒有牧場。但沒有牧場也罷,為甚麼我不喜歡高爾夫球場呢?我就坐下來想,假如這裏下雨,海灘上的陽傘都收起來了,散步的人一個一個把菸蒂扔掉;躲在渡船裏,或在走廊下等別人帶傘去接,你會怎麼樣呢?你大概就回家去,回家去讀蕭伯納。為甚麼不讀易卜生呢?我喜歡易卜生。

「但你一定是一個南方人,」我對自己說,南方人喜歡易卜生。或著你更應該喜歡海明威,你應該冒雨跑回家,自書架上抽一本書出來看,也許正好抽中了The Sun Also Rises你就會迷迷糊糊去到了西班牙,西班牙是多陽光的國度,這個令人發狂的國度。但我還是喜歡易卜生,你不相信就算了。從前我喜歡過契可夫,但我沒讀過「櫻桃園」,也許我會讀它,看它像不像南方多雨的荔枝園。

然後我就要離開這片陽光海岸了。臨走我不斷回頭,因為我不願離開你,我喜歡這片海岸,我更喜歡看你坐在領事館的短垣上,我喜歡看星星從你的髮絲間升起,我喜歡看你坐在碼頭上。我說我要回去了,這海岸到底不屬於我。你說,但我屬於你,我說我要回去寫詩了,我是屬於寫詩的人,我要寫一首七節的抒情詩。臨走時我們在路上話別,這一次離開你,便不再離開你了。

◎《葉珊散文集》‧洪範出版